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临近退休,一位老兵写下从军30年的感悟——

戈壁的石头会唱歌

■火箭军某部一级军士长 盛德华

哨所战士在戈壁滩上执行巡逻任务。供图:李传民  

执行完任务,回到哨所天色已暗。值班的战友张年双告诉我,白天机关打来电话,商议我年底退休仪式的事宜。我竟有些恍惚,天天待在戈壁滩,对日子似乎没那么敏感。“退休”这个我一直以为遥远的时刻,不知不觉临近了。

吃过晚餐,我在哨所的小院里散步。上等兵兰天天跟着我走出来,兴奋地向我咨询挑选石头的心得。

上周末的班务会上,我们一致同意兰天天可以在荣誉墙前留下属于他的石头。“如果想找到一块好石头,得带着铁锹去滩里挖,形状圆润的好石头都在下面……”我一边传授找石头的经验,一边和兰天天来到荣誉墙前。

兰天天指着第二排台阶靠右的位置问我:“盛班长,我的石头就放在你这块石头旁边,行吗?”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是那块写着“见证闪亮人生”的石头。

得到我的应允,兰天天高兴地回宿舍,我却陷入了回忆。看了11年大山,守了19年戈壁,30年军旅生涯一晃而过。回想坐上大巴车进山时的懵懂,自告奋勇成为哑弹挖掘操作号手时的坚定,来到戈壁滩后战风斗沙的苦乐……一个又一个难忘的瞬间,汇成我30年平凡又闪亮的军旅人生。

1

我出生在苏北老区,村里有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,叫潘宽山。一次阻击战中,潘宽山所在班几乎伤亡殆尽,他坚持到最后,身上留下7处伤疤,体内有5块弹片始终无法取出。小时候,我和伙伴们常常围坐在他身旁,心怀崇敬地听他讲战斗故事。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,英雄原来就在身边,也从此渴望长大后成为像他一样的士兵。

1993年,我入伍来到原第二炮兵某团一个连队。连队在一个山沟沟里,周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山,荒无人烟。连队的训练生活很规律,没任务时我的职责就是站岗执勤。寒冬深夜,气温低至零下20多摄氏度。冰冷的空气灌进鼻腔,连呼吸都成了一种折磨。那时,我又开始想念白天阳光灿烂的寂寞。

身处这样的环境,本身就是一种挑战。我常常望着远方的大山,不甘心就这样平凡下去,暗下决心不管多难、多苦,都要干出一番成绩来。

当时,我只有初中学历。为了弥补不足,我努力自学文化知识,后来考上原第二炮兵青州士官学校。在大山的11年里,我先后4次调整岗位,逐渐掌握8种大型机械的操作技能。

2004年3月,我在深山里参加一次施工会战。休息时,我听见战友们讨论某靶场在寻找哑弹挖掘操作号手苗子,内心不禁怦然一动。

当晚,“去”与“不去”的抉择,让躺在床上的我失眠了:是继续留在熟悉的大山,还是踏上未知前路、抵近“战场”? 第二天,我了解后得知,这项工作要求会驾驶防爆挖掘机。当时,单位里除了我之外,掌握防爆挖掘机驾驶技术的人没几个。

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涌上心头。回到连队的当晚,我打着手电,在被窝里写了一份3000多字的申请书。第二天天一亮,我出操时向连队递交了这份申请书。

几天后,有个去过靶场、与我相熟的战友找到我,告诉我那里干旱缺水、风沙漫天,比团里的条件还要艰苦,建议我再考虑考虑。那段时间,类似的提醒我收到不少,可我明白——我是最合适的人选,那里就是我心中想要抵达的“战场”。

半个月后,我收到选调至某队的命令,成为一名哑弹挖掘操作号手。

2

经过半个月的专业培训,我赶赴那片戈壁荒漠。光秃秃的戈壁滩上,一座小小的哨所就是我和新战友的家。

其实,哨所最初连“简陋”都谈不上。我们靠一台柴油机发电,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柴油的味道,让人闻了头发晕,吃不下饭、睡不着觉。和上级联络的唯一方式是一部老式电台。电台信号不好,加上我的普通话不标准,一到核对配送物资清单时,我和采购员总要在“土豆”和“猪肉”的需求上多确认几遍,避免弄错。

设备的缺乏可以尽力克服,环境的恶劣却让我们有些“无能为力”。哨所地处戈壁深处,沙尘暴频发,大风卷着沙粒拍打在窗户上,小沙粒从门缝、窗缝里嗖嗖往屋里钻。战友们打趣,关上门、闭上窗,不误晚上喝泥汤。

我们开始琢磨着给哨所绿化,从几十里外的县城买回能抗风沙、固沙土的沙枣树苗栽种。刚给树苗浇完水,树坑里的水迹很快消失,只留下一层白色的碱壳。我们一遍遍地补种,几株沙枣树苗的树干上终于泛出淡淡的青色。

“看,树苗挺一挺就适应了。人也一样。”我鼓励战友,同时也给自己打气。后来,我们利用业余时间在房顶修水池,解决了洗澡问题,又建起简易篮球场,砌出鹅卵石小径,垒起石桌、刻上棋盘。一有空闲,战友们要么打球健身,要么对弈拼杀,寂寞枯燥的日子一去不返。

靶场比哨所位置更偏远,气候更恶劣。靶场里有一辆四处漏风的铁皮“房车”,平时闲置,任务一来就是我和战友的住所。夏天,“房车”里闷热难耐;冬天,车体四处漏风,大风一来就像一艘飘摇的小船。可我们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。

排除哑弹,需要精通多项专业技能。在一无教材、二无教员的情况下,我和战友们只能“摸着石头过河”,自学了电脑操作、大型机械操作技术等书籍300余册。为了检验学习成果,我们常常在靶场一泡就是几天几夜。广袤的戈壁上,时空对我们来说几乎失去了存在感。只有在每天入睡前,大家缩在“房车”里,才有时间想一想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妻儿。

2004年底,哨所上等兵杨恒退伍前对我说:“班长,我想给哨所留点纪念,让战友们能时常想起我。”“你想留点什么呢?”我问他。

杨恒搬来一块石头。我最初有些纳闷,当杨恒把石头翻过来时,我眼前一亮,随即又鼻子一酸。石头上,杨恒用红漆工工整整写了“哨所是我家”5个字,右下角还写了他的名字,以及在哨所服役的起止时间。

3

杨恒退伍了,他留下的石头却启发了我们。我们商定,凡是在哨所工作3个月以上、表现优秀的战士,都可以去戈壁滩挑选一块石头,在上面写上自己的格言和名字。

我第一个搬回一块石头,在上面写下“耐得寂寞堪进步”7个字。后来,在哨所荣誉墙前留下一块属于自己的石头,渐渐成了战友们的期盼与寄托。

2007年,我和战友陈齐作为技术骨干,到兄弟单位完成一项繁重的任务。任务点位附近没有哨所和保障点,四周都是荒野。戈壁初夏,我俩趁着清晨的丝丝凉意开工,晚上八九点还顶着星星、打着车灯干活。因为白加黑、黑加白地干,原定10天的紧急任务,我俩只用了7天就高质量完成。

回到哨所,在陈齐提议下,我和他从戈壁上抬回一块大石头,由我写下“见证闪亮人生”这句话,摆放在荣誉墙前。

2013年,我和战友张年双在戈壁滩执行任务,突然刮起沙尘暴。空旷的荒野没有任何遮挡物,我俩只好躲在挖掘机狭小的驾驶舱里,裹着大衣睡了一夜。

车上只剩半袋饼干和1瓶矿泉水,第二天一早我俩谦让着一点点吃完。我问张年双昨晚睡得怎么样,他开心地说:“一点都不好,基本没睡着。”看到我一脸诧异,他笑着说:“最苦最累的时候,往往就是人生的闪光处。”

我不禁会心一笑。这句话是他初到哨所时,我给他讲述陈齐的故事时告诉他的。我感慨,这面简陋的荣誉墙,已经开始有了传承的意义,因为它书写了最质朴的士兵情感,展示着最纯粹的军人荣誉。

2019年,新兵王振江轮换到哨所值班。经历过几次沙尘暴后,他就闹着要离开。我把他带到荣誉墙前,耐心给他讲每块石头背后的故事。之后,他再也没提过要离开。

一次任务中,我们需要徒步深入无人区数十公里,王振江主动要求参加,跟着我们从早上11点走到晚上7点。后来,王振江在哨所待了3个月,他找回两块形状相似的石头,分别写上“苦”和“兵”两个字。他说:“只有吃得了苦,才能当个好兵。”

19年过去,哨所的官兵换了一茬又一茬。那面仅有10平方米大小的荣誉墙前,摆放着大大小小75块石头。

戈壁的石头会唱歌。算算时间,我离开哨所的日子,正好是新兵下连的时候。我想,荣誉墙前的一块块石头,一定会激励他们书写一个个新的故事。

(何东翰、翁文龙、彭海洋整理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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